刑警曹志刚：“这是一个男人的职业”

地铁站里曹志刚的海报

近日，他的大幅海报出现在北京各个地铁站里。

海报设计风格很像好莱坞的大片，他端着95突击步枪，挂着耳麦，全副武装，胸前有“反恐”字样。海报上四个大字：“反恐精英”。

他叫曹志刚，今年43岁。北京市民还可以在报端上看到关于他的好多报道。除了“反恐精英”，也有报道称他为“绑匪克星”。因为去年10月转入专业反恐队伍之前，他是北京市公安局刑侦总队“五支队”的，专门负责绑架案，做到了“破案率100%”。

从9月12日以来，人民网、新京报、北京晚报、腾讯网、新浪网……纷纷刊发关于他的报道。这是因为公安部和中央电视台联合主办第五届“我最喜爱的人民警察”评选活动，曹志刚成为北京地区的三位候选人之一。

曹志刚说这些报道他都存着。但他又有点苦恼地说：“说实话，我特别不愿意这样。”

他说自己做的“反恐”、“刑侦”，都是涉密工作；现在自己的照片啊、个人很多事情都公开了，“对工作非常地不方便”，“心理压力挺大的”。

成龙电影《警察故事》的原型之一

成龙主演的电影《警察故事2013》，里面不少情节就是以曹志刚为原型。电影导演丁晟跟着曹志刚的团队跟了三个多月，跟了七个绑架案件。

资料上说，从2006年起，到曹志刚手上的绑架案，破案率是“100%”。

被问到秘诀，他说得很简单：“没有破不了的案子，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决心和恒心。因为每一起案子不可能天衣无缝，你只要把功夫下到了，把心思下到了，就能破得了。”

“绑架案，我们叫‘现在进行时’，”他说，跟那种事后查证的杀人案不同，绑架案一发生，人质只要一天不出来，那紧张的情绪是消除不了的，吃饭睡觉都得耽误。

“因为绑匪在要钱的过程当中，他是非常焦急，非常仓皇的；家属的心情也非常着急，根本就不容你有时间去吃饭、去睡觉。”

曹志刚破获的绑架案达数百起。他救下170名人质，最小的才五个多月，最大的70多岁。“对每一个家庭来说，有可能他一辈子当中就遇到那么一回，是非常大的事情。所以我们要求把被绑架人当成自己的家人，带着这种心情去完成这件工作。”

这么多年来，一旦遇到绑架案，那就是不眠不休。“我们最长的绑架案十天，一直在追捕，”曹志刚回忆，去年就有一次，有人绑架了保姆和一个四岁小孩，带着人质从北京到湖北武汉，从湖北武汉到湖南湘南，紧接着在湖北、湖南几个地方来回不停地变化地点。“他到一个城市打一个电话，然后紧接着就奔下一个城市，”曹志刚带着手下一路追，“十天的时间，我们没有在床上睡过觉，困了就是互相之间大家倒一倒。没有在饭馆里吃过饭，全是路边买完在车上吃。十天的时间，基本上在车上渡过。很多案子只要一上手、一接，容不得你有其它的事。”    

曾开枪制服四名凶徒，被打死的人仍“历历在目”

曹志刚最著名的是“四枪”：他曾亲手击毙四名凶徒。

第一次是2004年5月18日，在北京宣武区马连道劫持案中，一名凶徒持刀连伤三人，并劫持一名女孩，曹志刚开出一枪，正中凶徒眉心。

“你击毙他以后，进去看尸体了吗？”记者问。    

“看了。击毙完了以后，就在现场，然后帮着给抬出来的。”

“会难过吗？”    

“难过倒没有，就是感觉到挺可惜的，很惋惜。倒是不难过，因为我们把老百姓救了，把无辜的人救了。”

“第二枪”发生在三个月后，北京通州区劫持案，曹志刚射出的子弹透过窗户击中犯罪嫌疑人的脖子；“第三枪”发生在2006年11月，正举刀刺向女大学生的犯罪嫌疑人，被子弹击中眉心；“第四枪”发生在2012年3月，在大兴区抓捕一个故意杀人犯，劫持人质拒捕的犯罪嫌疑人被曹志刚击毙。

“到现在，这几个人，历历在目，”曹志刚告诉凤凰网，“感觉被击毙的嫌疑人都很年轻，一个19岁，一个20岁，一个33岁……从脸上都看不出，不是那种特别凶残，一看就是坏人，不是那种人，他们给我的感觉是非常稚嫩，就是很稚嫩的那种脸。但是他们所做出来的这些行为……我感觉真的是挺惋惜的。”

“警察不是职业杀手，”在采访中，曹志刚说了好几遍，“不是让你去杀人的，只不过在执行任务当中，必须得做出选择。因为我们首要的任务，还要保证人质的安全，保证老百姓的安全。如果侵犯了人质的生命安全，作为警察来讲，我们毫不犹豫，哪怕你是女性。”

“你事后会跟他们的家属接触吗？” 

“没有接触，这能接触吗？在我眼里，当时他们是凶犯、绑匪；但是在人家家人眼里，那就是亲生孩子或者心肝宝贝。一样的，都可以理解。”

“你会了解这些人是什么人吗？”    

“大概知道什么地方人，在家里是什么样的状态，为什么要实施犯罪，都会做一个了解。因为这也是我们工作的一个程序。”

“感觉很无奈，怎么又被打死了”

第一次击毙凶徒的时候，按局里的规定，都要给相关警察上心理辅导课。

“他们请了一个安定医院的心理医生过来，前后我们俩聊了一个多小时。人家也不提这个开枪的事，他先看你的状态，跟你唠一些很普通的话题，比如警察的待遇，执行任务怎么样；然后看你的表现，看你怎么回答。聊了五分钟，人家说行了，你肯定没问题。”

后来心理医生告诉曹志刚，心理有问题的，首先不敢面对面地谈，非常紧张，躲避医生的眼光。另外，涉及到敏感问题，会打哆嗦、流汗。如果出现这种状况，就需要做心理治疗。

曹志刚显然不是这种。所以剩下的一个多小时，基本上都是聊天。

不过，2006年的“第三枪”后，曹志刚开始抽烟。

“为什么第三枪后开始抽烟？压力大？”    

“不是压力大，就是感觉很无奈，怎么又被打死了，为什么就不投降呢，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条路？还是心里面挺难受的。”

不过总体而言，他觉得自己心理状态还算健康。

“我的睡眠质量非常好，沾枕头就着，平时开会都能睡着。我要是熬上一晚上，然后睡几个小时马上就好。我没有睡懒觉的习惯，生活特别规律。就算晚上两三点钟睡觉，第二天早上六七点钟准时起床。醒来就不能在床上躺着，感觉在床上躺着非常难受，必须得马上起床。但困的时候，哪怕沙发上坐一会儿就睡着了。”

有一天晚上，曹志刚正躺在床上，下属进来让他改一份报告。“我说行，就拿着报告在床上躺着看，结果睡着了。人家在那站了半个多小时。我突然醒来，我说你怎么还在这儿站着？人家说等我改报告呢。我一看，好，半个小时过去了。”

曹志刚说，自己除了累、缺觉，“没有什么其它的心理障碍”。琢磨最多的就是案子，来了案子时，他就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可以不眠不休。

他说自己从警22年，从没休过年假。“因为我现在的单位，外地的比较多，年轻人比较多，逢年过节的时候，老想着让他们回家。因为逢年过节公安局也是最忙的时候，名额有限的那么几个人，尽量让他们回去。当了领导以后，你就更走不开，不能把民警留在队里值班，然后你回去。但是一年我怎么也要回去老家一趟看看父母，父母岁数比较大了。回去最多两天时间，没什么事就回来。”

不过曹志刚说，今年比较特殊，他回了两趟老家：一次是奶奶去世，一次是老师去世。

他说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把手机关掉，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休息几天。“去北京郊区都行。”

偶尔闲下来的时候，他跑步、打牌，但滴酒不沾。

“严重过敏，喝一杯啤酒都不行。人家说酒都是练出来的，我也不想练。我觉得喝酒的人，时间长了以后，手会发抖，对你的射击训练都有影响，包括对事物的判断都会受影响。”

“人生在世，注定要受很多委屈”

曹志刚有个新浪微博。他说，是2012年北京市评选“公安英雄”，要求每个候选人都得建立微博，与网友互动。

“后来我就觉得这东西挺有意思的。虽然工作上的这些事情不能往上写，涉及到秘密，但是可以把你的心情，把你生活的点点滴滴记录一下。”

2012年12月，他曾转发过一个微博：“人生在世，注定要受很多委屈。”

被问及此事，他说，当时是因为有个绑架案，“家属不理解”。

“绑匪一遍一遍催着要钱，家里就沉不住气了，非要给汇钱。当时我们感觉那个案子熟人作案的可能性非常大，钱要是打进去的话，这个人有可能回不来。但是家属不理解，他说甭管我了，你们警察就是什么都不干，我就看你们天天在那坐着，也不让我们参与，我们也不知道你们的工作进展……我们有些东西不能跟他们说，他们就埋怨我们。我说大姐，我们一天一夜了，连一口饭都没吃，我们为了什么？我们搞绑架案搞这么长时间了，我们知道什么时候危险，什么时候不危险。为什么不让你打钱，就是因为有可能是熟人作案。但她那时候不理解，就觉得警察不作为。她还说，出了事就告你们！当时真的很委屈。”

曹志刚还是坚持没让家属打钱。案子后来破了，果然是熟人作案。案犯交代说，已经被受害者认出是熟人，“肯定不会让他活着出去，给了钱就弄死”。

2012年9月，曹志刚在微博上说：“我们对得起一个月四五千的工资，对得起首都人民，唯一对不起的是家人。”

他感叹当警察的辛苦。“我就不说别的，如果说正常值班，一个星期是两天值班，就是两个晚上必须得在单位，按照正常排班的话，这两天那就是相当于你每天工作是24个小时。然后还有加班……逢年过节基本都是在单位……”

这次十一黄金周，曹志刚和他的团队全部停休，所有的人都得在单位。“这个工作量和所拿的这些报酬，真的不成正比，但老百姓老认为你拿钱多。你在辛辛苦苦付出的时候，得不到老百姓的理解，这是比较委屈的事。”

不过，曹志刚说，他的队伍里，并没有人转行。

“我们这个队伍立功受奖最多。光立个人一等功的是二十几个。再一个就是你把被绑架人质救出来，那种心情……你把这孩子也好，大人也好，送到人家家人面前，把嫌疑人抓了，这个职业能体现一种成就感。有的家属当场就跪倒在地上……这种感觉、这种信念支撑着我们，感觉到自己的职业还是非常神圣。”

“如果说有选择的话，下辈子还要当警察。我感觉到这个职业是一个男人的职业，能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你既然怕报复，就别干这个了”

“家里会为你担心吗？”话题总不免还是要绕到家人身上。

“肯定会有。但我工作上的事情，不跟他们说。”

现在倒好，报纸上全出来了。曹志刚只好说，干这个已经习惯了。

然后他会安慰家人说，自己有很强的自我保护意识。“我们对于每次任务都有一个风险评估，把自己保护到最好。”

曹志刚之前所在的五支队，专门负责绑架案，所接的任务都比较危险。而他带的队员，都非常年轻，最小的才二十出头，平均年龄只有31岁。年轻人经验不足，执行任务的时候，通常都是“领导先上”。 

“因为我感觉到我的经验，包括我的应变能力要比他们强得多。而且这帮孩子，家里都是独生子，每回家访的时候，跟他们父母聊天，都还是担心。你带着他们出去工作，也得平平安安给他们带回来，给人家家里有一个交代。所以从我们老的领导开始，一代一代这么传下来，出勤任务的时候，都是当领导的先上，这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曹志刚曾多次到警察学院为学员授课，他会告诉年轻人：“最重要的就是自我保护，先得学会自我保护才能更好地完成任务。”他会给学员发一本叫《致命错误》的书，写的都是历年来警察在执行任务当中受伤牺牲的一些案例。

不过，再好的自我保护也会有疏漏。“那你不能过多地去考虑这些问题，你天天防着他吗？那就得自己给自己吓死。既然你选择了这个职业，警察这个职业是代表正义的，所以咱也不怕他。你既然怕报复，就别干这个了。”

“最近都是十多天才回一趟家”

“最近都是十多天才回一趟家，平时就住在办公室，”曹志刚告诉凤凰网。

“家人不会有意见吗？”    

“有意见也习惯了。”

曹志刚的办公室里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冰箱，四个柜子。房间里极为整齐干净，仿佛在提醒来者，主人有军人背景：一米八个头、浓眉大眼的他，曾经是三军仪仗队的战士。

在他的书柜里，有子弹砌的坦克模型，还有四排书：包括《美国反恐跨部门协同研究》、《不抱怨的世界》等。

关于绑架案，人们常看的一些影视作品中都有体现。现实中的绑架案，与影视作品中有何不同？

“比如美剧，最大特点就是体现个人英雄主义，所有的事情全是一个人完成。像《白宫陷落》等，全是体现个人的力量。其实真实情况是：必须是一个团队来完成。我们的分工是不同的，有安抚家属的，有出去调查的，所有的情况汇总来以后，我们分析，制定侦察方向，包括最后的抓捕，都需要团队合作。”    

曹志刚说，这个团队最重要是团结。“我们真的是当生死兄弟，出去执行任务，我可以把我最危险最薄弱的地方，交给你来保护，这是一种信任。如果平时你们俩有矛盾，或者勾心斗角，这个任务你就完成不了。”

既然是由人组成的团队，怎么可能毫无芥蒂？    

“一般办公室同事之间相处没有那么顺利，但是公安局、警察这个团队，这个环境是特殊的。尤其是这种侦察第一线的单位，”曹志刚如是解释。

不觉得自己有中年危机

他说自己是个“比较严肃”的人。

不过，他也说起自己在警校时，曾两次误闯女生宿舍。

“我们培训的时候，警院那个楼，比如说男生住三层，女生住四层。吃完饭溜弯往回走，一边聊天，到了三楼就没停住，直接就上了四楼了，推门就进。人家大姐刚洗完澡出来，我进去了。进去我傻了，里边三个大姐全在那坐着看我，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走错了，赶紧出来把门关了。那天晚上我买了西瓜，请人家，我说大姐我真不是故意的……结果第二天晚上，从食堂出来以后，我还跟自己说，绝对不能走错，后来一边聊天，就忘了这事了，又跑到四层去，几个大姐光着膀子正打牌呢，夏天嘛……”

那时，曹志刚已经从警12年，33岁了。

十年后说起这事，他也忍不住笑。

今年43岁的他，说自己没有中年危机。因为整天跟年轻人混在一块，“没有感觉到自己已经是中年人了”。

他说自己跟年轻人交流，“完全没有代沟”。但他也知道，年轻的下属们“肯定有一些话背着我，不跟我讲。人家一些新的名词，什么out啦，什么给力啦，以前没听说过，他们就老拿这个逗我。”

平稳随和，只是“表面”

曹志刚说，自己平时是情绪比较平稳的人。但他也承认，这只是他的“表面”。

“我给他们最大的印象，我这个人比较随和，从来不见我跟他们生气。但是在侦察案件的时候，对待嫌疑人的过程当中，我完全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凶悍？”    

“对。警察在工作当中，很容易融入个人感情。比如我们在绑架案件当中，人质被害了，可能在我们接手的时候，这个人已经死了，他是先杀人然后跟家里要钱。我们把人抓了以后，说句不好听的，不揍你揍谁？就是疾恶如仇的感觉，不能说打人家，但实际情况是这样的。你不知道很多人凶残到什么程度，绑架案件很多都是熟人，有些还是很近的亲戚，给弄死的，这种挺多的。”    

（凤凰网：孙莹）

（凤凰网独家稿件，未经许可，禁止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