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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城六路:九十年代的电子技校
![](http://image.thepaper.cn/www/image/10/611/203.jpg)
文/侯志锋
一
时间回到90年代,那是一个打工潮蜂拥的时代。成千上万的农民背井离乡,梦想着一个缥缈的远方。
1998年的春节过后,我也离开了山村,背着一只沉甸甸的包袱,去茂名。虽然我以前曾有一次失败的广东打工经历,可我这次去茂名不是去打工,而是去一所“科学技术培训中心”。这是我前不久去小镇理发偶然在一张《广西法制报》上看到的一则电子学校招生启事。我决定去电子学校学习,实现脱离农民生活的梦想,因为电子学校承诺结业后分配工作。
二
来到茂名后,才知道茂名的别称叫油城,它是中国最大的炼油基地。茂名科技培训中心设立在油城六路,它的对面就是茂名市政府。我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负责招生的老师已经下班了。
我到小店打了胡老师的BB机,好久,胡老师才回了电话,他让我在大院的门口等,他马上过来接我。胡老师来的时候,夜幕已经全部笼罩了茂名城,整个油城亮起了万家灯火。
第二天上午,一位腆着肚皮的中年男人走进我居住的宿舍,他像胡老师一样,腰间挂着BB机,头发油光光地梳往脑后,他望了望房间的墙壁和空荡荡的铁床架,然后走到我坐着的床前。
“你就是昨天晚上刚到的学员吗?”他问我。
他就是校长谭洪全,他说已经通知其他学生上路了,等他们到了就开学。然后他叫我跟他到学校办公室拿一只保温壶装开水。那一天,我去小店买了几包方便面,就泡方便面当餐。
我来的第三天,第二个学员终于来了,我是去逛街回来的时候看见他的,他坐在我对面的床铺上,圆圆白白的一张脸,比我稍高一些。他说他来自贵州罗甸,名字叫张登芳。我的内心阳光了起来,阴郁一扫而光,终于有伴了,至少证明不是一场骗局。
三
过了两天,谭校长宣布开班讲课,那一天开课,差不多有二十位学员吧。他们大多来自电白、高州、廉江和广西、贵州等,还有很多是茂名市区人,他们来自露天矿、金塘、锡塘和公馆。
食堂师傅还没有来,我们吃饭都去饭店,饭店就在我们回宿舍的那个路口。一群学生坐在店门口的桌子上吃饭,吃完后各买各的单,一忽儿又鸟散而去。
一放学,一群人抱着书,走回宿舍,非常开心。由于家穷,我只读了一年半的初中便辍学,现在又进了学校,心里感到无比的快乐。一伙人唱着歌,歌声一路飘到了宿舍里,在宿舍里有的同学还在唱。
后来人越来越多,食堂师傅也已经来了,食堂师傅不光煮饭,还管我们的饮食起居。有的学员玩到深夜才回宿舍,食堂师傅知道了就会批评,但他一般不告诉老师。食堂师傅年纪不大,也就是三十来岁,同学们都称呼他华叔。华叔能煮一手非常可口的饭菜,菜肴经常变来变去,我非常喜欢吃他煮的鸡蛋鱼,就是把鸡蛋包在鱼外面煎,香喷喷的。也许是我住在农村吃苦习惯了,就是感觉他煮的非常好吃。打工后,我辗转了好多地方,回味起来,没有哪个厂家煮的饭菜比华叔煮的可口。
星期六和星期天不上课。我和程日洪从官渡路走到官山路,从油城六路走到油城一路,再从油城一路走到油城九路,再从油城九路折回油城六路的学校宿舍。我们那时手里拿着一张茂名的交通图,想去哪里就去那里,许多去过的地方,现在都想不出什么样子来了。但只记得茂名的街道宽阔,绿树成荫,有一块石头写着中央主席的题词:“把茂名建设成现代化的海滨城市!”
夜空斑斓,一块高大的电子银屏,耸立在茂名的夜空,不断地闪烁着红色的广告语,最忘记不了的是那一句话:“远离毒品,珍惜生命——茂名市委宣传部宣”
周末的时候,我和高州的龙有文经常去滚轴溜冰场,龙有文是当兵复员回来的兵哥,溜冰场散场时回来已经没有公交,滚轴溜冰场离学校很远,我们只好走路回来。
四
本来是三个月的培训,却拉长到了五个月。因为每当插入一位新生,就要重新开始讲课。我还没结业时,学校的学生已经分有三个班,不光设有三个月的初期班,还有半年的中期班和一年的高级班。
胡老师带的是我们一班,二班和三班是刚招来的两位老师教。胡老师的普通话讲得不好,有的学生提出抗议,最后胡老师改用粤语讲课,再不用普通话讲,这可苦了我和张登芳,我们听不懂粤语,去向谭洪全校长反映,谭洪全说,你们以后都是在广东工作,一定要会白话啊,这也是给你们练白话的机会。
我们电子一班有两位女学员,都是来自广西,甘展兰19岁,来自广西容县,也是讲白话的。那时电子班的女生少,没有单独女宿舍,甘展兰和陆秋玲就住在电脑班女宿舍。电脑班女宿舍在科委大院里,而我们男宿舍则在军分区后面的小巷里。
甘展兰是我们班上唯一处于青春期的女生,她当初和电脑班的郑敏、刘日明两位姑娘待在一起,但电脑班时间短,只一个月,郑敏和刘日明走后,她更多的是和我们一群男生出去一起玩。陆秋玲虽然也是女生,但已经结婚,不喜欢出行,晚上一个人就在宿舍里看书。
电子班唯一的一位年轻的女生,男生们都像蝴蝶一样在她身边绕来绕去。而甘展兰的性格也比较活泼开朗,这也让她更加有好人缘。
我,甘展兰,张登芳三个人经常去人民广场两个圆圆的大草坪上放风筝。甘展兰的大风筝非常显眼,那只风筝是用一幅油画制成,画面上,一只大大的浴盆,一位光身的男童坐在浴盆里。画面上还题着几行字:“绿色的天空,绿色的记忆,我的童年在绿色中成长。”她的风筝飞过那些风筝的高顶,她手中的线放完了,风筝还一直往上飞,我断了我手中的风筝线,给她接上,她那只高高飘飞的风筝,在蓝空中,像一只小小鸟,后来只望见一只小小点,赢得人们阵阵的欢呼。
她不来的时候,我和张登芳就借她的风筝来放。但是我们俩的放风筝技术都比较差,经常飞不起来。张登芳还喜欢打乒乓球,但他的球技也很差,三下五落二就被甘展兰打败。那时甘展兰最喜爱的是乒乓球,每天下课后,她都抱着球板去乒乓球室,那幅球板是她自己买的。
来自露天矿的几位同学也喜欢打乒乓球,但他们下课后打不久又都骑着自行车回家了。有一位非常露富,戴着一幅比瓶底厚的近视眼镜,像校长谭洪全一样,腰间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BB机号码。
电脑班经常开班,也经常有新来的女生,晚上去女生宿舍坐一下,跟她们聊聊天,这也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尽管校方规定,男生不得擅自进入女生宿舍。但老师们下课后回家,我们这些男生依然我行我素。
有一个夜晚,我们几位男生在女生宿舍玩扑克,甘展兰突然心血来潮,说到:“我们出去吃夜宵,最后输的两人请客。”
请客的是我和黄荣东,一位来自露天矿的年纪较小的同学,他说不好普通话,用白话高声大叫:“我知道什么地方摆夜宵摊的好吃,又便宜,我带你们去。”
一群人像快乐的小鸟一样跟着他飞,飞到一条街上,一家门前的几棵树下摆有一摊小吃。几个人坐下来喝甜汤,吃炒田螺、吃粉。记得那次是几个人最快乐的一次夜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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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结业了分配去哪里?深圳、珠海、还是东莞?我们心里都是未知数,校方没有公布我们分配去什么地方。
这一天,从湖北来了七、八十名学生,是一个瘦高个子的中年男人带来的,不知那男人是不是茂名科技培训中心的业务员。二班和三班当时不用上课,腾出教室让这些从湖北来的学员安顿。我们电子一班即将毕业,得继续上课。
截下一帮学员在茂名科学技术培训中心读高级班,给学校赚更多的钱,大部分的湖北学员,在教室里临时上了几个小时的课,被送到特区进厂了,他们在湖北已经交了进厂介绍费。
那帮湖北学员走后没几天,校长对我们宣布,电子一班即将结业,全部分配进厂,全班雀跃。最后谭洪全说,每人交进厂介绍费四百元。有人抗议,招生启事上又没说分配进厂要交进厂介绍费。但抗议归抗议,想进厂,只得交介绍费。同学们大多一次性交了费用,现在身上已无分文,只得打电话回家叫寄钱,那些家在偏远乡村,没有电话的,只好去邮局拍电报。
在临近结业的关键时候,甘展兰却出事了。班里有几位男生都喜欢甘展兰,其中一个叫吴智军的本地男生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跑到女生宿舍向甘展兰表白,他站在漆黑的雨夜里乞求爱神的垂怜。最后甘展兰被感动了。当夜,两人睡在了一起。
第二天,这件事情被校长知道,校方决定开除甘展兰,以正校规。即将毕业,甘展兰却在遗憾中离去。又想起她放的那只高高的风筝,好像在蓝空中断了线,越飘越远,不知去向。
结业考试的那一天,从市里来两位监考员,被校长请到办公室去“喝茶”,考室里成了开卷考试。突然一位监考员返回教室,看见很多同学在翻书,就收了几个同学的考卷。那几位被收考卷的同学心里忐忑不安,恐怕过不了考试这一关,拿不到结业证。但过了两天,胡老师拿结业证来发,那几位被收考卷的同学也有份,笑得合不拢嘴,胡老师还在他们的面前竖起了拇指。
拿了结业证后的几天,一辆改装双层的客车来了,把我们拉去东莞凤岗,在凤德岭工业区的电子厂里当了电子工人。电子厂工作辛苦,时常加班,一小时才1.1元,每天还扣几雹伙食费和暂住费。干不到半月,有大半的同学便纷纷出厂,说返茂名电子学校找校长讨说法。我和几位同学仍然“坚守”,到了年底,我赴汕头投靠老乡,由于那时手机还没普及,我和同学们现在都失去了联系。
每当我在异乡,望着茂名方向的天空,潸然泪下:我90年代电子学校的同学们,你们现在何方?
(本文选自《九十年代回忆录》,向度文化出品/团结出版社,2016年12月出版)
侯志锋,1967年出生广西宜州市,壮族,初中一年级回乡务农,1998年赴广东打工,长期漂泊珠三角。著有长篇非虚构散文《打工现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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