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镇中学教编程
腾讯成长守护在1年多的游戏防沉迷技术探索后，发现技术上的围堵无法彻底解决未成年人网络沉迷问题。2018年，他们用2个月的时间走访了国内6省市15所学校，访谈100多位老师和300多名学生，试图发现技术之外的答案。
调研组的确获得了灵感：在经济欠发达地区，受限于硬件条件和办学资源，孩子们在课余，除了手机，少有接触到前沿科技、拓展兴趣爱好的机会。
2020年7月，全国第一间“未来教室”在湖北恩施州龙凤镇初级中学启用。这间涵盖VR、编程、3D打印课的教室，想要给一所寄宿制农村中学的孩子们手机之外的选择。
2021年，在8间未来教室试验运行后，腾讯成长守护发起“智体双百”公益项目，通过为欠发达地区提供100间科技教室和100个运动场，从科教和体育着手，为乡镇孩子提供更多可能性。
12月初，我们走访了恩施龙凤镇初级中学，第一所“未来教室”启用的地方。这篇文章是关于一间教室如何埋下探索的种子，一个乡镇教师关乎良好教育的实验，一个曾经的“差”生如何找到兴趣的故事。
文| 赵景宜
“10！9！8！7！6！…..1! ”
在倒数声中，恩施州龙凤镇初级中学，开始了一堂特别的课。讲台上的老师，是一个叫做尤思力的初三学生。他显得很自信，已经上过了很多次课：“在正式开始前，想问问同学们，有没有看到过3D打印制作的东西？”
有同学举了手，称小学时在读少儿科学类读物时，就了解过3D打印。当时学校里配备了3D打印机，但不被允许进去使用。“只能在门口默默看着，可望不可及。”没想到，进入了中学，有更多机会去尝试。在这节课例，学生们分成了小组，学习完基本建模知识后，他们会设计和打印出自己的班级铭牌。
教室内，除了一台3D打印机外，还配备了VR、眼动仪等仪器。一套完善的“创客”硬件，出现在了恩施，给人一种新奇的感觉。但从窗外看去，则是校门口的荒山，这让人不免好奇：在中考的学业压力下，就算学会了些编程，又能给资源匮乏的乡村学生带来什么？
未来教室的负责人，同时也是初三班主任的杨缙，最初也有着这样的疑问。她很抗拒去深圳参加这样的培训，除了工作太忙了外，也觉得专业上不对口。“我不太感兴趣，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用。但接触后，想法一点点在改变。”
这一年来，很多学生在未来教室中，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绩。尤思力是其中一个佼佼者，他是教室里授课最多的小老师。今年三月，他还和几个同学去了深圳腾讯总部，集中培训了编程基础课。这之后，他在全国青少年人工智能教育成果展示大赛拿下了二等奖。现在，尤思力正在备战WRC世界机器人大赛。
每个月，未来教室会开设多堂3D打印、人工智能、编程课。杨缙在里面扮演着指导的作用，让学生们来主导、来授课。杨缙还记得，2020年的开学典礼，校长当着全校人的面，宣布自己兼任科技老师，负责未来教室项目。在场很多老师不相信，想着一个英语老师怎么能胜任？“我自己也有压力，生怕把这间教室变成一个空的教室。”
杨缙已经当了十多年的老师，这段经历，对她有着很大的影响：不仅关乎学生，关乎教育试验的探索，也更让她开始关照自身。
#01
“我没有想过会获奖”
小学二年级，尤思力就开始接触电脑了。让他开始想要深究，是十一岁时，在街上闲逛，独自去了家盲人按摩店。他很惊奇师傅们人手一台苹果手机。躺着按摩的时候，他观察着周的大人：“他们都不需要打开手机，信息来了一条，就自动读出来了。叫一声Siri，就能操作很多东西。”
这之后，他开始倒腾智能手机，利用闲鱼、转转等二手平台，买来卖去了几十台手机。这个过程中，他赚了些零花钱，还学会了一套修手机的方法。他的兴趣变得广泛，转向了智能家居、独轮车、无人机，找到一些网络上漏洞，以此拿到购物上的优惠，或者提升游戏等级。
这些思维和兴趣，尤思力也带到了未来教室的课堂。他向我展示了一块小屏幕，这是可可乐博出品的灯光模块，它由25个LED灯组成。通过这个工具，尤思力进行AI开源课程的讲解，他会把模块化的编程，比做乐高积木的搭建。“当一个又一个代码输入后，图形就可以完成了。”
图|尤思力
以灯光模块为力，在电脑上编写积木程序，可以调试灯组的数量、形状、颜色，还有时间、轨迹等变量。接下来就是靠学生们的创意和想法了，调试完后，数据线上传在模块里，屏幕马上就能显示在电脑上设计的画面————有规律闪烁的灯光，或者是一串字符。
面对中学生的编程，一般是深入浅出的。灯光模块只是基本的一种，在学习了更多编程知识后，搭配着主板模块、运动感应、环境感应、电机驱动等模块，利用3D打印机制作对应材料，相声们可以从零开始，搭建一台遥控赛车，或是一个迷你气象站、扫地机器人。
在编程中，尤思力体验过游戏世界中成就感，也了解到设计师的专业。他获得全国二等奖的作品，是一款“边防战士”为主角的VR动画。画面从《我和我的祖国》音乐中开场，共设计了六十多个场景。这包括了当地百姓提着水果慰问战士，但被婉拒的情节。
图|尤思力在课堂上给同学们演示
这让他想到了，常玩的一款游戏《我的世界》。在游戏里，除了完成主线任务外，玩家们可以通过搜集方块，自己来设计建筑物。有一个礼拜，尤思力每天只睡四个小时，一个人搭建了个很特别的建筑。“当时很有自豪感，让一个团队去做，也很难完成。”
在编程VR动画里，同样最难的也是画面设计。最开始，尤思力在模型库里选择了类似市政厅的建筑，但考虑实际情况，更改成了小房子，并在周围搭建了雪山等场景。他连续花了14个小时，完成的编程。“整个范围只有几公里，但要覆盖雪山、河流、道理、天上的云，用了几百个模型。除此外，还要优化它们，不会出现重叠和卡顿。”
图|尤思力参加的校运会1500米比赛
“我也没有想到会获奖，反正努力过了。” 尤思力谈起了一件，另他更自豪的事情。前一段时间，学校举办运动会，1500米的项目没有人敢报名。尤思力报名了，平日连400米都跑的吃力的他，让同学很惊讶。“最后一圈时，腿都没知觉了。虽然，我跑的是最后一名，但还是坚持跑完了。”
#02
一个特别的学生
在未来教室之前，尤思力就在学校展示过，他在电脑上的天分。
尤思力常会去教师办公室，帮忙修电脑，处理一些表格和文档。杨缙也是他的班主任，有意识地培养这个调皮的学生，有自学和自立的习惯。有一次，尤思力偷偷在办公室玩游戏，结果搞坏了电脑分辨率。她特意叮嘱了学校的信息老师，这次不能帮他，要鼓励他自己去解决。
杨缙没有批评尤思力，而是给他带个高帽子，督促他解决问题。“我就对他说，你是我心目中整个学校，乃至恩施州，信息技术最好的初中生。你必须弄好它”。
图|尤思力在3D打印课堂上授课
在学业上，尤思力并不理想，初二的期末考试只得了270多分，最差的一门是学生。在班上排倒数第三，但杨缙并不在意，比起初一转学来时，她认为已经进步了很多。第一次见到尤思力的母亲时，杨缙以为对方是学生的奶奶，“她留着短发，头发都是花白的，着急着的。”
转学前，尤思力在家附近的一所重点初中上学。他不太愿意学习，家人们很忧心，频繁督促的结果，就是更为频繁地争吵。一天在教室，尤思力拿起了平日里治疗抽动症的药，整瓶都吃进去了。送进医院洗胃后，他在当地确诊为重度抑郁症。随后，父亲带他去了北京安贞医院，医生表示没什么大问题，“但要放松下来。”
为此，尤思力休学了一段时间，不愿意再回学校了。转进了乡村寄宿中学，爷爷奶奶很担心，提出在镇上租房子，让孙子走读。杨缙拒绝了这个提议，底线就是住校，要么就换一个班。尤思力向老师发起了挑战，每到下课，就会来办公室，“杨老师，我要请假。”，抱怨寝室条件太差、食堂的饭菜也不合胃口。
杨缙打过退堂鼓，给校长发了消息。“我说，这个学生真的教不好。”
图|尤思力所在的学校
在教室里，尤思力会用瓶子砸头、撞墙，或趴在地上大哭。“这些事情都做过，有时不进教室，我要满校园去找。” 杨缙称，当时的压力很大，担心学生进一步做出更过激的事情。“我知道他在试探我，想让我妥协。要么让他退学，要么答应他走读。”
为此，师生两人就经常在办公室里拉锯着，等待着。直到，杨缙用着电脑处理工作时，自言自语说了句，“好难搞呀”。站在后面的尤思力听到了，当时表示，可以协助处理。“我还记得他当时的声音，好大声、好开心，就像是人蹦了起来一样”。
这是一次破冰的开始。这之后，老师们的电脑碰到了什么问题，都会来找尤思力。“从那以后，我就喊他师傅，他觉得很特别，觉得我们很平等了以后，就慢慢信任我，慢慢喜欢我了。” 杨缙告诉尤思力，作业没写完也不追求，只要上课认真听讲就好，不会给他太多压力。
相处下来，杨缙认为尤思力有很大的优点，但也很孤单。为此，她多次指责家长，对孩子的爱缺乏行动。初一那年，她把很多精力和时间放在了这个特别的学生上。一日三餐，她会督促去吃药。周五回家，杨缙会顺路送他回家，还专门去趟寝室，带着一起收拾要换洗的衣服。“在他爸妈眼里，孩子都是缺点，很少会有鼓励性的言语。但他是要关心和鼓励的。”
在知道学校要开设未来教室时，杨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尤思力。她发现，未来教室也让学生进步很多。尤思力学习了基础课程后，会买计算机相关的书，自学后又把新东西在教给同学们。“以前，别人打什么游戏，他就跟着打什么游戏。现在，他有自己的想法了，很有创新的意识。”
尽管只考了270多分，但比起初一时，已经提高了一百多分。杨缙有时会收到家长的短信，“他妈妈希望还是能继续加油，考个普高。我就不理她，当作没看到。以他的成绩，想要考普高，确实太难了。”
图|杨缙和学生在一起
杨缙对尤思力只有一个要求，使劲地把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继续学下去。”不论是读职校还是私立高中，都是可以自学的。在他长大以后，肯定会从事相关的工作。
#03
分层教育
这几年，恩施州中考制度有了改革，每个初中都分配好了重点高中、普通高中的录取人数。这就意味着，学生们从全市比拼，变成了校园内的排名比拼。某种程度来说，这让竞争变得更有明显的同时，也让压力变小了。
去年，龙凤镇初级中学共有900多人参加中考，其中400多人考进了公立高中。这样的录取率，在整个恩施州算是前列。这也意味着，更多的恩施初中，要进入职业教育中。
图|学校走廊
杨缙并不排斥职校，她所带的班级在年级排第一，但末尾的十几个学生，无论如何也考不上去。“厨师一个月出来，收入都比当老师的高。压力更多还是来自于家长，他们还是希望能走高考的路。”
一直以来，杨缙采用分层教育的方式。简单来说，对于成绩不一样的学生，有着不一样的要求。从她教的英语来说，成绩好的学生，必要要当面背诵学过的课文。一些学生，只要求去做选择题、完形填空，后面的题目不做要求。“你强迫他，反而搞得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了，产生了厌学。“
最初，杨缙在利川一所很偏远的乡村小学教英语。学生们大多是留守儿童，有一些明显性格有些孤僻。对每一个人，杨晓都有一样的功课要求。成绩不好的学生，她会下课的时候，一个个单独去讲解。
但这样的行动，没有带来用处。她发现，成绩越差的学生，上课时看到她的眼神像是见到仇人一样。渐渐地，她发觉期望每个人学好英语很困难。无论抄多少遍单词，有些同学还是无法记住。于是，她开始报20个单词听写时，成绩最好的那批，只让错一个。让成绩极差的学生，如果对了五个单词，就算过关了。这些原本对学习完全没兴趣的学生，反而会很带劲地去读、记。
“这之后，上课睡觉的人没有，因为对他们的要求不一样。” 杨晓称分层教学，更多是尊重学生，让他们更自觉的学习。因为，在强力的干涉下，人更有可能选择自暴自弃。
刚来龙凤中学时，有老师当面指责杨缙，表示她在胡闹，也有失教育的公平性。但时间证明了，这样做不仅全班的均分上去了，差学生的成绩也提升了。未来教室的开设，对于杨缙的分层教育，有了进一步启发。
“尤思力就是很好的例子。比如，他数学很差，基础已经不够好，逼着他学也没用。还不如让他来未来教室，专研一些自己更感兴趣的东西。有些完全没希望考上高中的学生，对编程感兴趣，多花一些时间去入门也是好事。”
图|尤思力家里的电子设备
对于更多学生们来说，未来教室，像是给视野打开了一扇门。杨缙称，学生们对3D打印课尤其感兴趣，因为自己的创意，最终能变成实体。比起，制作手机壳这些实用的物品，学生们更喜欢做一个花瓶、一条鱼，这些更有意思的物件。
杨缙的班上，有十多个留守儿童，平日里对他们很关心。她认为，留守儿童比同龄人的想法要更为灰暗些。“他们心里可能觉得，自己学业很差，也读不了高中，以后的未来就是想父母一样，出门打工了。去读职校，也没什么意义，结果都是一样的。”
每到了周日，是学生们回学校的时候。她会专门带些零食，让这些父母不在家的孩子门，在记得车里吃。“我们学校是不允许带零食的，所以只能偷偷吃。这样，也是想和他们培养感性。如果，学生心目中的老师总是很严厉，那就很难向你打开心扉。”
“学生们来上课，发现视频里看到的一些，用3D打印制作的东西，我们其实自己也能做出来。这时，多多少少会多一些信心和憧憬。”
图|课堂上同学们通过30打印出来的作品
一次开源课程，杨缙在未来教室，意外收到了学生们的惊喜。一盏灯上跳动着：“杨老师，i love u”。当场，杨缙就哭了出来，“最开始他们做的很简单，灯上都是横折、竖折，没想到进步这么大。我也不顾这么哭有些丑了，这是学生给我最好的礼物。”
#04
更大的世界
尤思力的母亲，很满意儿子这一年的变化。她和丈夫是大学同学，毕业于武汉理工大学计算机系。她认为，这和儿子的兴趣，关系并不大。只是让尤思力接触电脑时间更早，产生了疑问时，可以直接教她。
从专业上看，她认为儿子的技术并不深，只是思维方式要比同龄人更活跃。“比如说玩游戏，他没有同龄人那样，很投入进去玩。更喜欢比较几款游戏，哪些地方更好玩，哪搁游戏又有什么漏洞。他对服务器也很感兴趣，回家时，为了研究一个问题，常常凌晨一点多才去睡。”
图|尤思力在打游戏
现在，她也不在乎儿子一定要上高中了，“只要快乐度过三年就好了”，以后能从事个喜欢的职业，有口饭吃。这样的态度转化，她认为也和未来教室有关。这个平台，证明了儿子确实有些闪光点，也让儿子有了更多的学习机会。“以前，所有人都说他成绩不行，但现在都看出了他其他方面的优点。”
班主任杨缙也觉得自己改变了很多。周末的时候，她会和学生们打一会《王者荣耀》，“尤思力教我的，以前我觉得打游戏很浪费时间，但发现完了后，当时脑袋很放松，工作的压力一下没有了。有时候，你好像得到了一点点灵感，觉得自己聪明了一点点。”
去年，杨缙来深圳参加未来教室培训，留下了很大的震撼。在此之前，她只去过周边的重庆、武汉，这是第一次去更大的城市。她惊讶发现，凌晨五点多，路面上有不少汽车在行驶，而在恩施，只是一片沉静。“为我们培训的老师，他们刚从大学毕业，但上课的时候游刃有余，就像我们教了好久书的那种老道。他们的想法很多，又很勤奋，让我觉得自愧不如，好羡慕。“
回到学校后，校长开玩笑地问道：”你是不是都不想回来上班了？”
“我说，我确实都不想回来了，好想留在深圳，找一份工作，只不过水平还不够。“
但杨缙马上做出了行动，打算准备考研。白天当班主任，晚上哄完孩子睡觉后，自己开始复习功课。这让同事们很不解：“他们没想到，我已经结了婚，有了小孩，还想着去考研。告诉我，人生到了什么阶段，就做什么阶段的事。你现在就该养儿育女，照顾好家庭，工作认真做就好，但不需要你这样去拼命。”
图|从学校窗口望出去的风景
在杨缙的人生经验中，一直是心里打着退堂鼓，但又咬着牙坚持下去了的人。上岗的第一年，她教小学，第二年就转去了初中。当时有人劝她，小学要更轻松，去了中学，晚上还要给学生查寝。五年后，她想要从利川，跑去州府恩施州教书。当时同事们也劝她，城里的的中学不好评职称，家长更难搞，压力要更大。
“我就是不信邪的人，喜欢折腾。我在利川的时候，就拼了命想到恩施来。后来，我去了深圳，发现现在的工作状态，也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要先去读研，至少先拿到去外面的门槛。
杨缙称，自己也想过当一个全职妈妈，多给女儿一些陪伴。但最终还是决定，要一直多学习，能自己成为女儿心目中最优秀的妈妈。哪怕，未来并不会真的去深圳、去北京，自己还是留在了恩施。“那我也要做这里，最特别的一个老师。”
她也想成为学生心目中榜样。“每个人都要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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