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文集》的出版，让低调的阿城再次进入公众视野。然而，他却几乎不为这套文集进行任何的宣传。不久前，阿城好容易又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却对文集出版只字不提，而是继续讲解造型艺术。在这场由中华书局主办的“伯鸿讲堂”上， 有人提到这套文集时，他只是说，“这是出版社的事”就带过了。

阿城说自己“不是一个职业作家，是个‘专业’作家”，职业作家是靠写小说吃饭的，而专业作家写什么凭的是兴趣。“什么东西哪一个专业吸引我了，我就会去追随它，多长时间我也不管，这就是因为自学形成的性格，你对这个感兴趣了你就追这个，你对那个感兴趣就追那个”，他说专业作家最典型的代表是写说明书的人。

阿城对中国古代造型史的兴趣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2009年他在中央美术学院讲造型史的课，后来讲课的内容被整理成一本书，叫做《洛书河图：文明的造型探源》，站在学术体制之外，结合考古、天文、历史、人类学甚至苗绣，从造型上对中国文明进行探源。 这次讲座他带来了书里没有的新的研究成果，对洛书、河图、饕餮纹等文物造型的含义，进行了一番独特的解释。

洛书河图：河是“银河”的“河”

1987年安徽省含山县凌家滩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了一个玉龟，玉龟由背甲和腹甲组成，背甲和腹甲之间，有一片玉版，上面雕着图案。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传说中的“河出图，洛出书”。相传上古伏羲氏时，黄河中浮出龙马，背负“河图”，献给伏羲。伏羲依此而演成八卦，后为《周易》来源。又相传，大禹时，河中浮出神龟，背驮“洛书”，献给大禹。大禹依此治水成功，遂划天下为九州。学术界专家对这片玉版上的八角星纹做了各种解读，当时研究服饰史的沈从文认为那是纺织机的轴的侧面，代表了对纺织的崇拜。然而阿城不认同这些解读，从图像本身来看，他认为这个图像指的就是“四面八方”。

中国社科院考古所的冯时，用九宫图推演出了这个图案。两个十字相交叉，叫做“交五”，“交五”形成了九宫，重叠部分就是玉版上的八角星纹图。所以“洛书”表达的就是二维空间上东西南北的方向。阿城认为用图像解读的方法比文献更要直观，“就是一层窗户纸，捅破了非常简单，不捅破就是千古之谜”。

其实在苗绣中，这样的图像非常常见，阿城年轻时到云南下乡，对苗绣产生了浓厚兴趣。传说苗族首领是蚩尤，兵败炎黄后一直西迁到云南贵州一带，把中原的文明带到了西南。苗族鬼师在人去世时作法，要引导亡灵越过千山万水到达有海浪的地方，此地才是升天之地，因此鬼师服装上的图案一定不能绣错，否则灵魂便不能升天，从新石器时代流传下来的图案就一直保留了下来，今天能够用来从造型上反证黄河文化。鬼师作法时走的是“禹步”，后背朝天，八角星纹的图案绣在后背上，正是用来指引方向。

洛书指引二维空间，河图则代表三维空间，还有一个纵向轴。冯时认为“河”如果理解为黄河，就会被地面这个维度限制住，实际上“河”指的是银河。河图就是星空中七星宿（角、亢、氐、房、心、尾、箕）构成的苍龙星宿从银河跃出，围绕着北极星旋转形成的图案。北极星是天空中唯一不动的星，中国古代的星象体系是以北极星为核心的，北极星是中国唯一的神，被叫做天极神。一般认为中国是多神教的民族，而阿城认为中国古代从巫教开始就是一神教。

中国商代青铜器中的蟠龙纹盘，上面龙的图案表达的就是苍龙星宿围绕北极星旋转，龙额头中央的菱形就代表北极星。这与苗绣中龙的图案也可以形成对照。

沿着河图的思路，阿城对众说纷纭的的大汶口刻纹陶尊上的图案给出了新的解释。苍龙星宿中的心宿由三颗星组成，古代叫做大火星，古时指示农时不说苍龙只说大火星，诸如“七月流火”，指大火星西斜。通常认为刻纹陶尊上面是日月图案，但阿城认为中国的日月崇拜是汉代才开始的，因此图案上面的圆形应该是北极星，中间有三个尖的是代表苍龙星宿的大火纹，下面的代表地面，由地面来祭祀北极星。

饕餮纹应该是“牛首天极纹”

1986年浙江余杭良渚文化遗址出土的玉琮中，有一幅人兽图案。冯时认为羽冠的最上面应该是天极，因此戴羽冠的人是天极神，天极神手向下扶着的是猪。但阿城注意到这个动物下面是爪，而猪是偶蹄类，从洛书联想，阿城认为下面的动物是龟。苗绣中同样大量地出现类似的图案，从那里可以看出头，戴羽冠的小人下面压着的明显是一只乌龟。乌龟壳的腹甲和背甲连成浑圆，阿城认为它连成浑圆的时候腹甲就代表地，上面的背甲就代表天，乌龟腹甲和背甲之间有四根像柱子一样的东西支撑，正对应着中国古代天和地是由四根柱子支撑的传说。

安徽凌家滩出土的天极天盖造型与苗绣中天极神头上的图案是相同的，它的上面有两个眼，阿城认为是用来缝在冠上，而带冠的人则是祭祀中表演天极神的巫师。陕西发掘的青铜人头上戴着一个同样造型的冠，手上拿着两个八角形的鼓，现在的东北的萨满还在用同样的东西敲打，召唤神或祖灵。

因此阿城认为，中国古代用来祭祀的青铜器上面的图案，应该也与天极神有关。上海博物馆藏的商代的刘鼎，上面的兽面就是常见的饕餮纹。饕餮的动物形象过去常被解释为龙，阿城认为饕餮纹角上的形状与之前蟠龙纹上龙角的形状不符，所以那不是龙，从整体来看像是一头牛。为什么祭祀要用牛的图案？阿城解释到，牛额头上的旋与河图纹形状相似，河图纹旋绕的就是北极星，所以牛是有资格用来祭祀的。饕餮纹额头上的菱形，与蟠龙纹额头上的菱形一样，居于整个图案的中心，代表天极星。所以阿城给饕餮纹取名叫“牛首天极纹”。

青铜器上许多转圈的图案，通常被考古学家、文物学家认为是云纹，表达云彩，也有人说是谷纹，像发芽的种子，还有人说是雷纹。在阿城看来，那些图案就是河图纹。

所谓“从文物造型看文明的源头”，阿城解释到，洛书、河图、天极神，这些图案造型的来源都是天象。满天的星斗，究竟哪些星是一组？不同的文明有不同的组合，例如中国说北斗七星的勺把部分正好是西方大熊星座熊的尾巴。阿城认为正是星象的不同组合系统造成了不同文明的根本差别，一直深刻地影响着民族的集体潜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