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年前,我认识了来自梁平的老方夫妇。
那年,老方遭遇一场变故,幸有贤妻陪伴左右。我和友人给了力所能及的帮助。一年后,老方得以渡劫。夫妇俩回梁平前,郑重地给我一个细长的方盒子,说小程你是写字的,肯定喜欢我老家的竹帘画。以后来梁平记得打电话哟。
一卷竹帘,打开,不太宽,长不及一米,两只熊猫埋头啃竹,貌极憨萌。只觉不同于寻常竹制品,质地细腻平滑、光润柔软,薄可透光。
次日,来访的朋友欲索去。略一迟疑,还是给了。悦目小物,谁不爱呢?
后陆续得知:老方恢复了工作,退了休,儿子结婚生子,夫妇俩忙着含饴弄孙……近年消息渐少了。但他俩身处微时的相濡以沫,临别时他那一揖,那幅竹帘画,我都记得。也曾去过梁平,但没打电话。彼此安好,偶尔忆起,谁说不是一种舒服的人际状态呢。
一日上网,闲逛进一个关于梁平的网站。突然想看看那幅被朋友“劫”去的竹帘画是何物?才发现这小物件颇有来历——起于宋代,经元、明至清愈加繁盛,曾被征为皇室贡品,新中国成立后曾入驻人民大会堂和钓鱼台国宾馆,得国家领导人盛赞并成为出访馈赠佳品,苏葆祯、阎松父、黄胄等一票知名画家都欣然留墨……不禁唏嘘。
一根竹,纵然清雅俊逸,总难免洇染几丝尘气。茫茫竹海中,它被人挑中,形态从竹节、竹筒、竹片不断变换,直至细若发丝的竹丝与上等蚕丝经纬交织……两种天赐的恩物从此融为一体。
一支画笔轻点晕染过它薄凉细润的身躯:或水鸟轻灵,或牡丹雍容,或空山暮雨……它的命运被彻底点化。
从一根竹到一张帘,要经历30余道繁复工序;若再精分,可数出80多道工序。对于匠人,那是对技艺、心性、时光的残酷磨炼。对于一根竹呢,又何尝不是?
忽然好失悔。若是朋友善待长情也罢了,如今人家去了异国他乡,那熊猫还能跟着漂洋过海?我的熊猫呀,你还好吗……
近日,有机会去梁平采风,其中有竹帘厂。终能一睹一枝竹从乡野到殿堂的逆袭之旅了。自出发起,心情一路雀跃。
山城多山,地势跌宕,位处渝东北的梁平却堪称巴渝第一大平坝。山清水秀,沃野千里,气候温和,少有大旱久涝。
上天垂爱,让这里物产丰美,人杰地灵,800年前,连途经此地的陆放翁也不禁大赞“都梁之民独无苦,须晴得晴雨得雨。”农耕文明熏染下的乡人勤劳灵巧,劳作之余喜将遍地生长的竹子伐来编织家具、农具、用具……竹帘工艺渐渐由此滋养而成。
时光梭回幽深处。一位当地燕姓工匠,因善织竹帘而蜚声民间。官府招其用竹丝加蚕丝织成精美轿帘、椅帘、窗帘等种种。一双绝世巧手,将竹的清雅、丝的贵气弹拨得恰到好处,于是梁平竹帘晋为皇室贡品。燕姓工匠生卒年代无从查考,但《梁山县志》载:“竹栩毛之属,必他处所无及,征诸宋史,则尝贡锦。”贡锦者,竹帘也。因此推断,属于梁平竹帘的第一个高光时刻应出现于宋代或早于宋代。
之后千百年间,王朝兴替、战祸离乱,小小竹帘随之起落浮沉,有过兴盛与光鲜,也遍尝悲辛与沧桑。新中国成立后数十年,由于种种原因,梁平竹帘同样经历风光无限与冷寂孤清的几番交替。可喜的是,2008年,梁平竹帘被列入全国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发于兹,长于兹,已流传千年的民间工艺需要继续绵延传承。
然而有个现实无可回避:选材严苛、工艺繁复,既保证了竹帘的出类拔萃,也在一定程度上制约其产业化发展。这是我在老陆厂里参观后的感受。
梁平多竹:楠竹、苦竹、罗汉竹……制帘须取上等慈竹。所谓上等,一须为色泽泛青柔润的“隔年青”,过老过嫩均不能用;二是竹节须细长、无竹子相互碰撞形成的伤疤,如此才能满足韧度好、竹丝长、不易断裂的要求。通常100斤慈竹,最后留用也就三四斤。
选竹、砍竹、剃竹、锯竹之后是派篾:一位拴围腰、架老花镜的老师傅一手握一节锯断的竹筒,一手持篾刀剖筒成条,手法快准,每片竹片宽度均衡。然后起篾,拿刀将最外层青皮与最内层黄篾用力刮去,只留头层青。待刮至竹片薄软可随意弯曲,师傅在一柄固定于老式木凳一端的冲篾刀上开始冲篾破丝。
他左右手拇指、食指将薄竹片按于刀身上,巧妙地捻、拆、捋、扭……青翠薄片竟神奇地丝丝分离!想是左手拇指着力最大吧,唯独这根指上缠着厚厚的棉布“护套”。“每根竹丝大约直径0.3mm吧。一根一根都这么取。一天取不了多少。”拿起几根贴在鼻子上,有淡淡竹香沁入心脾。
“这就叫‘细’?”见我啧啧称奇,老师傅微笑:“早哦!还要揉丝、抽丝、槽丝……打磨成又细又光滑差不多直径0.15mm的丝,那才叫细,才上机!”
一节竹筒可抽丝约两三千根!此时竹丝细如发丝,不,细过发丝——一根普通缝衣针的针鼻,可穿过这样的细丝21根!它纤细柔软却强韧——一名成年男子双手拉扯不断,能弯曲扣成一个几乎闭合的圆形的结。这只是完成了竹帘制作的几道工序而已。
“哐啷”“哐啷”有节奏的机杼声,引我至一架老式纺织机前。一名中年妇女端坐,两手开弓,推、拉、牵、引……一点、一点,光滑莹润的小块竹帘渐渐成型……暗红外套、蓝布围裙、随动作微颤的马尾,被老式白炽灯晕黄的光芒笼成一帧剪影。轻抚那块织了一小半的竹帘,果然“薄如蝉翼淡如烟”。
妇人的手,黯淡无华,干枯皲裂,与竹帘的光润形成巨大反差。一小块熠熠生辉,背后是厚得看不透的粗粝苍凉。她编的是经线纬线,编的也是她的日月星辰;她织的是蚕丝竹丝,又何尝不是经年累月的枯燥清寂?
“接下来还要上油、挂帘、修边、绘制……”来不及一一观摩,但我终于懂了老方夫妇予我竹帘时的郑重。我为当年的轻慢深感歉疚,也对眼前这群虔诚的从业者心生敬佩。所谓匠心,一定比磐石更坚硬,否则如何经得起岁月之河的长久冲刷?
纯手工竹帘制作工艺繁复,从业者须技术精湛且用心用情,全程“眼到、手到、心到”。如今生活节奏快捷,人心日益浮躁,庶几能守住寂寞耐得枯燥?而现代科技产品的冲击、生活方式的多元,令竹帘工艺品已不再是人们的刚需。销量下滑必然导致从业者回报不佳,越来越多优秀技师开始另谋出路。
如今,梁平竹帘仅有的一位国家级传承人已年至耄耋,好在其后辈为传承祖业加入了家族工坊。市级传承人不过十几位,比如眼前的老陆也年近六旬。自高中毕业至今,从为稻粱谋到爱上并立志传承这门手艺,他带着一群人包括他的家人已坚守40年。“祖先传下的宝,不能砸在我辈手里。虽然目前销售不太景气,但大家仍在坚持。不想技艺失传了,大家走散了……”
改进工艺、翻新花色、提升画艺、电实结合、文旅推广、让审美与实用进一步结合……梁平在突围。坚守者们在突围。
想起日益小众的东巴纸,也想起近年大火的故宫文创——我想,一个事物的兴盛或衰落,一定有它的自然法则,但也与人文因素密不可分。
历经千年风雨几世沉浮的梁平竹帘能够再振旗鼓、浴火重生,重新迎来它的高光时刻吗?我期盼,我坚信。